(2013-05-04 09:4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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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昆
分类：走天下，论人生
“烟花三月下扬州”里的“烟花”是什么花？
五一小长假，乘火车南下一夜经南京到扬州，不由想起古人“千里江陵一日还”和“春风十里下扬州”的诗句，特别是李白的那首《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眼下正是烟花三月时节，是到扬州旅游的最佳时候。而李白诗中“烟花三月”也让人对扬州这座城市充满了无尽的遐想。那么“烟花”一词究竟指的什么呢？是花吗？如果是花，又究竟是哪一种花呢？
直观上“烟花”一词当然不应该是指烟花爆竹，三月又不是过年，李白再浪漫也不至于一提扬州就想到放炮。记得小时候学到这首唐诗的时候，注解里讲到“烟花”并不特指某一种花，而是形容春天的美景，大意应该不错，但是太过笼统。比如，为什么是“烟花”，而不是“春花”、“繁花”？这里的“烟”又指的是什么呢？
大了以后才知道，对于这个“烟”，比较流行的有两种解释，一是指雾，因为春天江南一带多雨多雾，有烟雨蒙蒙的意思。二是指柳，古文中向把“柳”“烟”并提，如韩愈的“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韦庄的“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无论是雾，还是柳，用来与“花”一起描绘春光，也都还贴切。
还有一种对于“烟花”的解释就比较八卦，说“烟花”指的是美女，特别是青楼里的风尘美女，不是有“烟花柳巷”的说法吗？历史上扬州确实出美女，也是有名的风花雪月的城市，但大诗人李白送孟浩然的诗中，总不会是介绍好朋友到扬州嫖妓吧。
扬州多花，又正值花开的季节，因此不但马路边有花，公园里有花，就连街巷里都开着花。但是扬州最特别的只有一种白色的花，它的名字叫琼花。
说实在的，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样令人震撼的白花。在北京有梨花村，花开起来也是漫天遍野的，但是论花体似乎没有这么大，这么丰满，这么繁盛，总之是少了那么几分高贵之气。
也许这是一种心理作用，因为梨花和琼花相比，远没有那么多的传说与传奇，而美丽的传说则为扬州的琼花增添了许多神秘的色彩和文化的气息。民间有关琼花的神话大致是这样的：传说过去神仙们每百年在扬州举办一次花会，各路神仙各展奇花，争妍斗艳，竞夺花魁，有长白参花，有峨眉灵芝，有昆仑雪莲……有一位蕃厘仙子取一枚白玉，埋入土中，片刻间破土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满树银花怒放，如白云浮顶，霜雪压枝，清香怡人。众仙纷纷称奇，公推这棵玉树琼花为花魁。后人便在这玉树琼花侧畔建起蕃厘观以纪念蕃厘仙子（蕃厘为多福之意）。
在有关扬州琼花的传说中，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莫过于隋炀帝杨广与琼花的故事了：传说隋炀帝听闻扬州的琼花好看，就想来扬州观花，甚至为了把琼花从扬州运到洛阳，还开挖了大运河。较为具体的版本是：杨广在洛阳建御花园（其实相当于建一个皇家植物园），凡有记载的花木都要有，于是属下便为其遍寻天下奇花异草，唯“琼花”只闻花名，无人见过，皇帝遂下旨张榜求花。扬州蕃厘观道士张金钵将观内琼花绘图献给皇帝，皇帝大喜，命移种洛阳, 并为此开挖运河。大运河甫峻，炀帝便携妃子等迫不及待驾临扬州蕃厘观。那日本来风和日丽，琼花怒放，谁知炀帝刚一进门，却狂风大作，昏天黑地，风停时再看，一树琼花已被吹得干干净净，隋炀帝连个花瓣也没见着。直到后来炀帝被叛将宇文化及勒死，观内的琼花才重开如旧(一说杨广大怒，命将花树连根铲除，世上从此再无此花)。
这个传说应该是不太靠谱，杨广生前是很重视扬州，也被弑埋骨于此，挖大运河也是史实。但是仅仅为了赏花就要开挖一条运河，一是太慢，二是太笨，纯属用原子弹炸蚊子，杨广就算再二逼神经病也不致如此。把繁花凋毙作为衰亡之兆，应该是后世文人讽刺亡国之君的惯用手法。还有一个理由更加明显，虽然现代的研究认为琼花的种植可以追溯到唐朝，但是“琼花”一词最早在文献上出现，要到隋炀帝死去数百年之后。隋唐无论官方民间都没有关于琼花的文字记载，《全唐诗》中名篇佳作无数，却无一人一诗提及琼花。个别诗人如李白虽有“秀色如琼花”之句，但是泛指花朵美丽,而非针对某一特殊品种。可见当时，琼花作为一个花种还未出现，至少还不为人所知，当然隋炀帝赏琼花也就属无稽之谈了。
文献中明确提到扬州琼花，要到几百年后的宋代。最早提及其名的似乎是时任扬州太守的王禹偁，他在一首琼花诗的序中说“扬州后土庙有琼花一株，洁白可爱，岁久木大而花繁，俗目为琼花，不知实为何物也。”后来的历任扬州太守也大都提及赞美此花，但不知其究为何属。如韩琦留下赞美琼花的著名诗句 “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刘敞则有“东方万木竞芳华，天下无双独此花”之语。到欧阳修任太守时，不仅填词作赋，还改蕃厘观为琼花观，在观内琼花树旁建起“无双亭”。但是，以欧阳修之博学，也搞不清这琼花究竟是什么花，这从其“琼花芍药世无伦，偶不题诗便怨人，曾向无双亭下醉，自知不负广陵春”的诗句可知。要知道这几位扬州太守，绝不仅仅是高级领导干部，他们全都是当时举足轻重的文坛泰斗，见多识广的人物，以他们的见闻都不识此花，可知琼花在当时确实是极为稀少罕见的品种。与传说相同的是，这些人都提到琼花只有扬州后土庙（就是后来的蕃厘观）这一株，所以另一位宋代文人鲜于侁才有“名花天下多，琼花天上稀”的说法,而张问、苏轼、秦观等也都有反映琼花珍贵稀有的词句。
肯定有人会想：琼花再珍贵，也不至于天下只有一株吧。于是有不少人质疑“琼花”一词，只是形容其花色，不见得是一个专有的花名。比如两宋之际的学者曾慥就认为琼花实际上就是江南的山矾（又称七里香），还有不少宋人认为琼花就是唐人曾经提起但久已失传的玉蕊花，如苏轼、宋敏求等人都持这一观点。还有一部分人虽然也赞同琼花可能是玉蕊花，但是认为用琼花来命名是不恰当的，徐积、晏殊等人推测由于老百姓不懂“琼”乃“赤玉”之意，用“琼花”命名白花是一个错误。还有不少人相信琼花绝不止扬州一地的特产，比如南宋词人周密在《齐东野语》中就说到杭州的褚家塘也有个琼花园，女词人李清照的父亲李恪非在《洛阳名园记》中也提到洛阳的花园里有琼花，元代学者元好问在《续夷坚志》中指认陕西户县一带的山里有琼花树……
琼花究竟是什么花？是否只有扬州这一株？围绕琼花的争论持续了数百年，直到元代以后才慢慢有了比较明确的认识。明代《洪武郡志》中明确记载：“至元十三年花朽，三十三年道士金西瑞以聚八仙补植原地”。显然，至少明代的人已经知道，元以后的扬州琼花实际上是聚八仙。
那么原来的扬州琼花是不是聚八仙呢？南宋时有一位词人郑域在一首七言古诗中曾对扬州琼花的外形进行了细致的描绘： “琼花雪白轻压枝，大率形模八仙耳，山溪行路多见之，樵夫摧残如猕薙。比之玉蕊似实非，金粟冰丝那有此，花须中有碧胆瓶，别出珑璁高半指。”显然,从他的描述来看，扬州琼花的形状与聚八仙很像，而且他还指出，这种花在当地山野之间很常见，其树木甚至被当作柴薪来烧。聚八仙是忍冬科荚蒾属的花木，由其花四周有八个大型白色苞片而得名，在历史上也曾经失传过，新中国建国后又被重新发现。
尽管如此，仍然有很多人相信古代的琼花并非聚八仙，后世的聚八仙比不上原来唯一的那一株仙树上开出的琼花。比如元代王冕就有“琼花香委神仙佩”之句，陈旅也说“琼花开不似当年”。到明嘉靖十四年，曹璿还在《琼花集》中说“琼花系世传海内一本，信矣。”于谦在《琼花》一诗中感叹：“爱尔蕃厘玉一丛，奇花不与八仙同。……旧本取归蓬岛苑，灵根移自蕊珠宫。”清初的孔尚任也相信“琼花妖孽花，扬州缘此贵。花死隋宫灭，看花真无谓。”
这场连续千年的琼花之争，到上世纪70年代，由苏北农学院的一位有“琼花教授”之称的学者徐小白作出一个结论：扬州琼花应是聚八仙的一个优良变种。从此，有关扬州琼花的千年争论，算是暂告一段落。今天几乎在所有的工具书上，都有类似这样的记载：琼花，别名聚八仙、蝴蝶花，属于忍冬科、夹蒾属的落叶或半常绿灌木。每年四月下旬至五月上旬开放。树冠呈球形,叶对生，其花大如玉盆，由八朵五瓣大花围成一周，环绕簇拥着中间一团蝴蝶似的花蕊（实是尚未开放的双性小花），宛若蝴蝶戏珠，又如八仙起舞，仙姿绰约，引人入胜。
在传说与历史典籍当中，扬州琼花是一种有气节的花，或者用今天的话来说是有价值观判断的花。除隋炀帝移花赏花不成便辢手摧花的传说以外，历史上还有过多次帝王移植失败的案例，据南宋《齐东野语》记载，两宋年间各有一次皇家移种琼花的事情，第一次是北宋庆历年间，宋仁宗从扬州琼花观移花至开封，结果“明年辄枯”，不得不遣返原籍；南宋哲宗也曾移琼花到临安，“逾年憔悴无花”，重回扬州后则“敷荣如故”。又据南宋杜斿的《琼花记》说，南宋绍兴年间，扬州琼花又经历了一次大劫，高宗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金主完颜亮（就是建都北京的那位）攻入扬州，掠走琼花，后亮死于战火，而琼花不知所踪，但可以肯定没有在北地成活。幸亏蕃厘观老道唐大宁保留了一段小根，为琼花延续了一丝命脉，就是这点残根余孽又抽枝发芽，花开依旧。但是到了公元1276年，也就是南宋灭亡这一年，扬州琼花突然枯萎死亡。扬州琼花盛于有宋一代，而败止于宋亡之时。这样的记录与传说，与文天祥、史可法等忠臣死士何其相像！但如果从植物学角度，似乎也可以做这样的推测：聚八仙这种花木，本就喜光耐阴，喜温暖湿润气候，宜在肥沃、湿润、排水良好的土壤中生长，而扬州琼花作为聚八仙的一个地方变种，更应该是与扬州独特的水土有关。我们已经知道，聚八仙的花分有性与无性，培植不易，如果是生苗要七八年才开花。而扬州琼花可能恰巧是一株全部为无性花的变异类型，没有有性繁殖的能力，所以虽然艳丽无比，但只能在扬州的特定环境生长，无法移植，也无法遍种，只此一株，又由于古人缺乏今天这样的科学认识，以讹传讹，将琼花神化人格化。
今天，琼花已被扬州宣布为市花，不仅依然装点着这座历史文化名城，而且已经在历史和灵魂的深处与这座城市融为一体。作为一个自然品种，琼花当然绝非唯一的扬州独子，我们已经知道，她还有兄弟姐妹广泛分布于我国的江苏、河南，山东、浙江、湖北、陕西、四川、甘肃等地。在国外，也有一些亲缘关系相近的种类如天目琼花、欧洲琼花等，形象和香气都非常类似。但是，扬州琼花作为一个历史文化现象，却绝对可算是“四海无同类”、“天下无双独此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