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好逑(中篇小说)

  一   中学老师覃好逑,改着改着作业,突然笔朝课桌上一丢,背朝后一仰,头耷拉在椅背上,极度虚弱似地望着办公室的天花板长哼短吁起来。同事们一见,相互挤一下眼,就油腔滑调地替他开口了:   “我这辈子算完了,官没当个官,财没发个财——”   “女人没有——”   安静的办公室响起了一片调笑声。覃好逑蜂子蜇了屁股般,一个打挺坐直了身子,情急中也顾不得师道尊严了:放屁!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   如此认真的恼羞成怒,同事们着实讨了个没趣。   “覃老师,大家也只不过开个玩笑——”   “开玩笑也不能这样开!”   那位男同事还想解释着什么,可窗外的铃声响了,午饭时间也到了,就摇了摇头,张了张嘴,自认倒霉。大伙儿收拾着办公桌上的作业本、备课本,一个个鱼贯而出的脸色都有些悻悻然,本应是轻松的气氛一时也有些僵硬。这个覃老师今天怎么了,平时也还是一个很随和的爱开玩笑的人嘛。   出了办公室的门,覃好逑也为刚才的无名火感到后悔。都怪刚才接到了一个同学的电话,说某同学又升官了,晚上宴请老同学们到宾馆去聚聚。接电话时,覃好逑也还有说有笑的,可放下了电话,就再也笑不起来了。望着案头这永远改不到尽头的作业,心情越加坏了起来。同学们的升迁、发财,反衬着他的平庸、无能,他感到失落,更感到窝囊。在那帮春风得意的同学面前,他的身影总往后缩着,觉得自己是一身的萎缩。可也不该冲同事们发火呀,马上要进副高了,僧多粥少,名额有限,同事们投票是关键,说不定自己这一发火就少了两票去了。又想可能自己小肚鸡肠了,人家肯定不会因这样的小事计较,一个年级组,大家的关系也还说得过去。覃好逑想着心事,下了教学楼的楼梯,来到了学校的停车棚,骑摩托车回家去吃饭。   这辆摩托车跟了他十几年了,破得不能再破了,油漆都掉了,一个车灯也不知什么时候挂没了,老师们笑他的车是独眼龙。可是骑着顺手,也习惯了。他感到这辆摩托车就跟他十几年一成不变的生活一样,虽然顺手了,适应了,但总感到有些什么不对劲儿。一看到别人的摩托车比自己的好,像在显摆似地按着旁若无人的喇叭,冲到了自己的前面,他就感到闷闷不乐,感到失落;更让他感到失落的还有同学、同事已经买上小车了,银白色的,老远就在闪闪发亮,从身旁冲过去,还嗅见散发出来一股子温暖的香水味儿。人家那都是高雅富贵的味道,是奔了小康的味道。唉,哪像自己,还骑着个破摩托,冻得清鼻涕直流!   路上不断碰见回家吃饭的学生,骑着摩托车的覃好逑时而腾出一只手,掏出手帕擤鼻涕,一边不断与跟他打招呼的学生点头。还是老师这个身份好,穷老师富老师,在学生眼中一样受尊重。穿过了几条街,就到家了。十多年来,他就是这样两点成一线的生活,回家吃饭,上学上课。到了家,他停下了摩托车,望着岔出去的几条巷道,都通往那热闹的巷口,就想自己的生活怎么就不能有丝毫地改变?   冬天的阳光很好,照得人身上暖暖的。本想站在那一面墙下晒晒日头,看看街头的风景,可一想到办公桌上那一堆没有改完的作业、下午的一堂公开课,就把掏出来的一支香烟又塞进了烟盒儿,朝自家屋里走。他掏出手机看了看,这时老婆应该把饭做好了,端在桌上等他了。一想到那桌上的饭菜,从星期一要吃到星期五的老三样,跟老婆那张没有任何变化的脸一样,心情本就不好的覃好逑额头的皱纹皱得更深了。读高二的姑娘每个星期回来一次,汪远芬才大张旗鼓地做一顿饭。姑娘走了,他们就顿顿餐餐吃剩菜,一个火锅炖得清汤寡水了,还不舍得倒掉,说是要节约。   覃好逑一进屋,就感到气氛有些不对。他习惯性地在门边换上拖鞋,一瞄饭桌,桌上并没有往常的一个钵子两个碟子,光光的什么也没有,敢情是没有做饭?再一望,桌边的沙发上坐着老婆汪远芬,两眼红红的,好像哭过。一听见他回来,两眼就望过来,还恶狠狠地瞪着他,仇人似的。   简直莫名其妙!   覃好逑还没有开口,老婆就声色俱厉地喝道:   “覃好逑,你给我说清楚!”   什么说清楚?覃好逑一脸惘然。   啪的一声,一个纸盒摔到了覃好逑的面前。覃好逑疑惑地蹲下身去一看,原来是一个邮包箱,从撕开的缝口看出是些什么衣物。他一看上面的寄件人地址,心里咯噔一下,可脸上还是装出很无辜的样子。他站起来,摊了摊手说,这是衣服,怎么了?   “是衣服?——看你装!”   啪地一下,又摔过一个东西来,是条崭新的皮带。圈着的皮带像蜷曲的蛇一样,在覃好逑的脚下缓缓舒展开来,像绽开一个什么秘密。   “怎么不给你寄条短裤来?”   站在沙发旁的女人,狠狠瞪着他的发红的眼睛妒火中烧,像一只要跟他打架的母鸡。   二   包裹是覃好逑的一个在广州打工的女学生寄来的。以为那个学生只是口头上说说,是聊天聊得兴致所至,开开玩笑,没想到竟然当真这样做了。给他,给他老婆汪远芬,还有他的读高中的姑娘,一人寄来一件纪念品。一般情况下,这样的事解释解释也许就过去了,学生孝敬老师的嘛,何况又不是给他一个人的。可是那个包裹箱上寄件人的姓名栏上,却有一个让老婆汪远芬敏感的名字,石巧玉。   覃好逑刚从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是在一个乡村中学教书。那是一个寒酸的年代,寒酸的山区,寒酸的老师,寒酸的学生。可是那些寒酸的生活,总是最让人难以忘怀。   覃好逑是初中班的一个班主任。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总是充满朝气、意气风发的,受这种情绪的感染,学生们都喜欢他,爱戴他,总爱围着他转。课外的时候,他带着学生去近处的山坡田野,那些所谓的风景点去郊游,去观察,然后布置作文。人在情绪高涨的时候,穷山恶水也会成为世上最美丽的风景,何况正是一帮适于做梦的青少年。在山坡,在青草地,他的身边总会围坐着这一群学生,用敬仰的目光望着他描述出一个又一个充满诗意的世界。他的年轻,他的朝气,他的对世界充满美好的理想,深刻地感动着这些学生们;一个个寒酸的身影映照着圣洁的光芒。覃好逑,这个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人,正是这些求知旺盛的学生们的发光源。   他对学生的影响,以及为学生做过的很多事情,他自己都遗忘了,以至后来提及此事,他感到很惊叹,那是我吗?他自然不知道,他的那一层披上了光环的布道者的形象,已让一个情窦初开的学生终生难忘。   自然,他还会忘记一件事,一年里,总会碰见一两个半夜发病发烧的学生,作为班主任的他,在几个学生的簇拥下,火急火燎地背着连夜赶往医院。   多少年以后,当往日的学生石巧玉跟他提及这件事时,他仍是一脸惘然;接着他笑了,记忆的深处的确有一个半夜发病的学生。在大雨滂沱的夜晚,他背着赶了十几里山路,送到了一家镇医院。他还记起那个瘦小的女生得的是急性阑尾炎,医生说,已经穿孔了,再耽误一会儿,就没命了。当时他有一种后怕的感觉。   是他的背帮助他回忆起那件事:他半夜背到医院的学生都很沉重,只有那一次似觉无物,那个瘦小的身影到了他背上就像只是背了一个影子。一旁的学生给他打着伞,一群人在泥水中穿行,他觉得背上的身影轻飘飘的像纸糊的一般。   他感到这件事情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只是做了一位带着一帮学生的教师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做的事情,可是石巧玉后来跟他说,她的命是他给的。   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五六年过去了,一个他背上去轻飘飘的,脸红、胆怯、瘦小的女生,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那会儿,覃好逑刚和汪远芬结婚。也跟今天这突如其来的事情一样,覃好逑下了课,兴高采烈地回家,发现汪远芬拿着一封信在那里哭得眼红鼻子肿,见了他就兴师问罪,不依不饶。闹了半天,才知道有一个女学生给他写了一封信。信是写给他的,学校那个门卫老头儿看见了他新婚的老婆,就顺手递给了她。这个女人没有读过什么书,脑中根本不知世上还有什么“隐私”两个字,只知道睡都睡了,男人的一切还不都是她的?何况是封信。就顺手撕开了,惊奇地发现里面竟然还有一张比她年轻漂亮得多的女人照片。她好奇又恼怒地读着信,虽然她没有读过什么书,但那比喻双关还有敬慕的话的意思她还是懂得的。看懂了信的意思的女人立刻妒火中烧,又心慌意乱。啪地一下,她像拍苍蝇一样把信拍在了桌子上,开始抹起了泪水。真不要脸!信中这个叫石巧玉的女人,意思是说如果覃好逑还没有女朋友,她愿意嫁给他。呸!还真有自己送上门的!她汪远芬可是名媒正娶,虽没有坐过八抬大轿,可也是他覃好逑央媒人上门说了好几回,自己才答应的。   撞进门来一头雾水的覃好逑,费了好大的周折才算知道个大概,要取过信来看。汪远芬一把摔过来,信封中果然滑落出一张照片,一个丽人的影子。覃好逑刚捡起来,汪远芬就一把夺了过去,几把撕成了碎片。   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是不是?休想!你要当陈世美,要想搞腐败?我找你们校长去!   说着一擤鼻涕要出门。覃好逑又好气又好笑地拦住她,你这是在说哪儿!毕业这么多年,我根本见都没有见过人家!——不就是一封信嘛,我不理她就是。   那时刚结婚,覃好逑的脾气比现在好,好说歹说算是哄住了新婚的老婆,并答应她不给这个女生回信,也保证不跟她联系。见覃好逑说得信誓旦旦,这哭闹的女人才勉强收场。   覃好逑倒也说到做到,没有跟那个向他抛送绣球的女学生联系,虽然只一眼就记住了那封信上的地址,他连解释的表示也没有。那时他已成了一个老大难了,已快三十岁了,为了跳离那个穷山沟,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在县城上班的老婆。那时城里上班的女工身价高着呢,这汪远芬也算是屈尊才嫁给他这个穷山沟的穷教师。这一封从天上掉下来的信,让覃好逑做得既决绝又悲壮。他从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另一个女人在挂念他,在爱他,他一直认为爱情都是人家的事,可惜来迟了。   有时夜半醒来,听着身边的老婆粗鲁的呼噜声,就会想起那封信,心想这个学生怎么知道自己现在的地址的?他那时已刚从原来的学校调到了另一个乡镇中学,虽然没有进城,但毕竟隔县城近了一步。又想那一抹来不及细看的丽影,原来这俗话说的女大十八变真的没错。如果现在他还没有结婚,只是在恋爱中,他会丢下汪远芬去爱那个学生吗?他突然觉得自己很不道德,睡在自己老婆身边还在想另外的女人,而且还是自己的学生。出于一种歉意,他伸出手臂,抱住了身边虽然没有什么吸引力却不乏温暖的女人身躯。他望着暗夜悲壮地想,那一抹丽影就跟他的许多理想一样,只是今生的一个梦。   那时他只知道,这个对他表示好感的学生,因为家里穷,初中毕业就没读书了,出门打工了。至于打工做些什么工作,他没有机会去问,也觉得没有必要去知道。   一枚飞出去的橄榄枝石沉大海,一朵没有来得及开的花半途夭折。那位女学生大约也知道了他的情况,此后就再没有联系了。   一晃,又是十四五年过去了。   十几年后的覃好逑已经不再年轻,头上已经出现了白发,身体已经有些臃肿,再没有那些激动人心的语言。那些满脑子的幻想,许多课文已经上过许多遍,站在讲台上已经没有原先的那份激情,一堂课讲得连自己也觉得干巴无趣。有学生听得打哈欠,他也很谅解似地视而不见,只顾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做着很程式化的表述。不知道这种生活还要重复多少遍。费了好大的劲儿,在两个乡镇干满了十二年后,才调进了县城,如果说他这一生有什么成就的话,就是从一个乡镇教师成了城市里的教师;举两口子前半生的所有积蓄,加上卖掉了乡下的一幢老屋,在县城买了一幢二手房,倒是独门独户的两层楼房,现在房价看涨了,看见别人买了小车,他常自欺欺人地想,我这房子抵一辆小车是绰绰有余了。只要这样一想,每每就会心安理得几天;老婆汪远芬下岗了,主要的工作是除了给他做饭,就是天天挎着个小包出去打打小牌,赢个十块五块的她那一天的情绪就很好,输了就黑着个脸,不跟他说一句话;覃好逑天天是学校家里两点成一线的生活。星期天别的老师去郊游、钓鱼、会三朋四友,覃好逑就偷偷招几个学生搞家教,搞培训,收几个钱补贴家用,日子过得平庸倒也安稳。他早晨起床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做着简单的梳洗,望着镜中越来越多的白发,以为青春、激情已经离他而去。他就像已经过了花期和结果年限的树木一样,接下去将是枯萎,腐朽。可是有一天,他这一株即将枯萎的树木突然发出了新芽。   十几年没有了音讯的石巧玉,再次出现在他的生活里;这个女学生的突然出现,也给他安稳的家庭生活带来了一场意想不到的地震。   三   记得还是刚过年不久。刚过年不久的春天来得很早,来得也很突然,没有任何过门儿,感觉是一下子就从冬天跳到了春天,就跟许多意想不到的生活一样。棉衣,保暖内衣很快就穿不住了,当他不知不觉地还穿着这些冬天的衣服,热得擦揩着脸上的汗水的时候,才发现人家那几个年轻的刚从大学分来的女老师,早已是穿起了裙子,花枝招展了。的确,校园,操场,花坛上的桃花,杏花儿,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都已绽放了。同事们又在办公室里议论着星期天到乡下去春游的事,人人是满脸兴奋的模样,可是只有他覃好逑感到茫然和难受。学校的外面不远处,就是农田,就是成片的油菜花地。他骑着摩托车经过那片油菜田时,仿佛才突然意识到这些铺天盖地的油菜花,意识到人们所说的春天。多少年来,忙忙碌碌的他像是从没有意识到还有什么季节似的,可今年一看见这些油菜花,他突然有了一种伤感的情绪。春天过了还有来年,花儿开了还可再开,可人,生命只有一次,年轻了却不能再年轻,只能是一年年地老去。当这一片花开,一片花团锦簇的时候,无不在提醒他,生命中的又一年即将过去了。那一次,通过那片农田的时候,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急匆匆地骑着他的摩托车一闪而过。他停下了摩托车,望着那片在春风中摇曳的油菜花,满脸的伤感。正在这时,他腰里的手机振动起来,以为是老婆催他吃饭的,可是一看号码,是一个陌生的号。这年头儿,陌生的号码太多了,不是地下码庄给你透码,就是告诉你又获了大奖。全是骗人的鬼把戏。啪的一下,覃好逑关了电话,把摩托车停在道上,随着田埂走进了油菜田,像在哀悼他的青春年华。   可今天这个号码却像找上他了,不一会儿又打了过来。覃好逑一按手机键,没好声气地大声喝道:你找哪个?   半天,电话里才出现一个女人怯生生的声音:对不起,请问您是覃老师吗?   是学生家长?覃好逑马上调整了自己情绪,变换客气的腔调说,我是覃好逑,请问您是——   覃老师!——电话里立刻像风中摇荡的油菜花一样扑来一阵欣喜,接着迫不及待地说,覃老师,我不是您学生的家长,我是您的学生。   学生,哪个学生?还从没有哪个学生,或者科学地说,还从没有哪个成熟的妇人样腔调的女学生给他打电话。   电话那头的石巧玉一下变得十分自卑:覃老师,我知道我不是一个有出息的好学生,也不值得老师记挂。   覃好逑听见电话那头说是他学生的时候,他的心一下跳起来了。他已有了某种预感,只是带着不能确定的心情进行追问,没有想到果然是料想中的她,一个唯一对他示过爱意的女生,或者说唯一说爱他的女人。他活了这么多年,就连他的老婆也从没有说过爱他的话。确定了打电话人的身份,覃好逑按下高兴的心情,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就端出老师的架势,对对方一阵关心,一阵讯问,一阵嘱咐,所用的语言和语气,完全还是一个班主任老师。对方简单地回答了几句他的询问,再说的时候,就没了什么声音,接下来对方打断了他的话头儿:覃老师,谢谢您的关心,我现在已三十多岁了,不是当年的学生了。我就想问您:我十多年前给您写过一封信,您收到过吗?   因为兴奋而滔滔不绝的覃好逑一下就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这个学生会问他这个问题,就像讲得正带劲儿,突然一个学生举手问了一个题外的问题。他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应付过去的,毕竟是在讲台上混了这么多年了,就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总之是不能伤人的自尊吧,任何学生的自尊都不能伤。他就说,当时自己其实是很注意她的,她聪明、好学,在当时那一班学生中算得上出类拔萃的。当然,如果不是那一封信,他也许早就把她忘记了,就跟他教过的成百上千的学生一样,都只是一个重叠的模糊的影子。之所以当时要对她说这些欣赏她的话,除了他当教师对学生的一惯原则外,还有为了弥补多年前,那一封对他充满真情实意的信他却置之没理的歉意。听了他一些鼓励的话,电话那头的声调显然是变得平静自若了。在接下来的简单的几句对话中,石巧玉告诉了她生活的状况:结婚又离婚了,目前是她自己带着小孩生活。   覃好逑不知道那一天怎么就这么高兴,是因为从来就没有一个女人跟他这么亲近地聊过天,感到的一种心情的畅快?是因为一个事业有成的学生——从她的话中,知道她已是一家小企业的小老板了——对自己的尊敬和崇拜,也让他觉得自己有了成就感?总之打过电话之后,那一地金黄的油菜花带给他的伤感一下烟消云散了,那铺向天边的一片金黄,仿佛就是展现在人间的锦绣前程。因为接电话,他比往常至少迟回去了一个课间休息的时间。面对老婆汪远芬的讯问,他吱唔几句搪塞过去了;吃饭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老婆就问,怎么,发奖金了?   你除了知道钱,还知道什么?   老婆马上脸一变,以牙还牙:你不知道钱,怎么还偷偷摸摸地办什么培训班!   覃好逑把碗一顿,厉声说:收了钱是我一个人用的?   汪远芬的老爹过七十岁的生日,昨天还把他刚收的一个月的学生培训费全要去了。汪远芬自觉理亏,腮帮子鼓了鼓,终是没有再发作,收拾着碗筷进了厨房。   算了,不说这个女人了,这个女人既庸俗又毫无情趣,十几年的夫妻生活早已变得单调又无聊;还是说学生石巧玉吧。那一次意外的电话,俩人都有些余兴未尽的意思;既然余兴未尽,难免会有后来的再打电话,以及后来社会发展提供给他们的交流的方便,发短信、上网。   事情的发展让覃好逑始料未及。开始只是打打电话,发发短信,有事无事的时候,在安排学生做作业或者预习的时候,覃好逑总会转到教室的最后边,拿出电话来,看有没有漏掉的信息,然后回一个很俏皮,也足够体现一个中学语文教师的才华,也可以让人再回到往日那个青春年少的青年教师形象里的短信。这些短信都让他的那个学生如获至宝,越发爱戴起他的老师来。情绪好的时候,他还会做一首短诗发出去,而石巧玉也最能理解老师的心意,回复给他的短信也是那样地恰到好处。她高超的悟性常令他感叹,可惜她的书读少了,没有继续深造,否则一定是个读大学的料子,会比他有出息。那些日子,覃好逑又回到了年轻的时代。他刚踏上讲台的时候,学生们很愕然,他们的这位老师竟然也很幽默,一堂课也会讲得妙趣横生。同事们看他那段时间精神焕发的样子,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好事,肯定是好事嘛。他总是笑而不答。精神愉快就是天大的好事。物质富有比不上精神的富有,他目前就是这种填满了心胸的幸福的富有。凭心而论,他从没想到搞什么师生恋,也从没有想到除了老婆,这一生还会有别的女人,他窃喜于一种知已、一种精神层面的交往。俩人几次网聊后,当石巧玉提出视频的时候,他也是很大方没有任何目的地打开了视频:视频里的学生不再是一个轻飘飘的、寒酸又瘦小的形象,已是三十多岁的女人了,成熟优雅漂亮,穿着说不上时髦,却打扮得十分得体。应该说,他那时没有爱慕,只有喜悦,就像见了自己的家人神清气爽时的一种喜庆。可视频里的学生盯着这嘻笑着的老师看了一阵儿,神情却有些伤感,然后低下了头打下一行字:老师,怎么还穿着过去的衣服呀。   覃好逑一怔,这才发现身上的这件衣服已经穿了快二十年了。接着就是后来包裹的事。当视频那头的学生说要给他买件衣服孝敬老师的时候,他还开玩笑地说,好呀,目前这社会对老师有孝心的已经快绝迹了。没想到她真的给他、给他一家寄了东西来。姑娘是一双名牌皮鞋,老婆——她说是给师娘一件价值不菲的时髦风衣,可汪远芬的气质根本不适合穿那样的东西;他真真假假一直不肯说自己衣服的尺寸,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穿多大的衣裤,石巧玉就给他买了一条皮带。没有想到这条皮带成了家庭地震的导火索。通过物流公司的包裹本应是要送到学校的,可那个送货的家伙就是这附近的邻居,见是写着覃好逑老师收,顺路的他何必跑那些冤枉路,也省得这覃老师抱去抱来的,就带着做好事的豪情,声音响亮地敲开了覃好逑的家门,递到了他老婆汪远芬的手上。   事情往往都是阴差阳错,就跟十年前的那封信一样,如果到了自己的手中,说不定不会闹出什么不愉快的事儿,也说不定事情还有什么转机,免得日后这许多的磨难;他没想到一句开玩笑的话,石巧果然是当了真;更没想到十多年前的事情又在重演,本该到自己手上的,就此可以扼住的苗头又引来一场大火。   覃好逑捡起地上的皮带解释说,自己和人家真的是没有什么,她也只是今年过年回来探亲,通过同学打听到自己的电话,才联系了几回。   没有为什么会给你寄皮带!还说什么没有什么,是什么清清白白,谁知道你们在怎么鬼混!   现在的覃好逑已不是新郎时的覃好逑了,脾气也没有当年的好了,更受不得任何的冤枉。他把捡起来的皮带往桌上一摔,吓得汪远芬往后一退,以为是要打她。   鬼混就鬼混!随你想好了!说着,啪地一声摔门,饭也没吃的覃好逑出门去学校了。   四   那天晚上的同学相聚,覃好逑喝得是酩酊大醉。让他大醉的原因很多,同学的升迁、学生的真情、老婆的胡搅乱缠,更有人到中年的一事无成。任何一个原因都足以让他大醉一场。覃好逑怀着复杂的心情,一改往日的低调被动,一杯又一杯去敬酒,那被敬酒的同学见他面红耳赤的,话都说不成句了,走路都在蹒跚了,就说:行了行了,你只表示一下,我喝完。覃好逑眼一愣,口齿不清却豪情万状地说,那,那怎么行!——干!可是一杯酒只干到半杯,豪爽的英雄腿一软,就到了桌底下了。   小心谨慎的覃好逑出门喝酒还从来没有醉过,见他如此醉得一塌糊涂,老婆汪远芬扫着吐在地上的污物,嘴里就不满地咕叨说:你高兴啰,你开心啰!有人给你买皮带呀——有本事也让人家来服侍呀——   覃好逑虽然醉了,但刚才的一阵搜肠刮肚的吐,已让他清醒不少,只是头痛得厉害。老婆的唠叨让他的头痛火上浇油,何况喝酒的人酒一上头就比平时英雄百倍,就从床头硬着脖子说:我是高兴,又怎么样?   扫地的女人一丢扫把:你——不要脸!   她丢下了覃好逑,抱着被子,噔噔噔地上楼,到姑娘的房间去睡。走到半途还丢下一句话:我明天就去找你们领导!   随你找哪个!   覃好逑一句话刚说完,突然一阵恶心,又趴在床头吐起来。   第二天,汪远芬果然到学校找校长了。   听了她的自我介绍,李校长热情地倒茶、让坐。汪远芬不坐,也不喝茶,就站在校长办公室桌前。   李校长,我是来反映情况的,覃好逑,覃好逑他——跟他的学生谈恋爱!   李校长一听,马上坐直了身子:什么?   汪远芬见刚才还一团和蔼的李校长突然一脸严肃,一时有些不适应,也有些不安,但还是又说了一遍。   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校长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拿出了笔记本。   她叫石巧玉——   哪个班的?像没有这个名字啊。校长皱着眉头。毕业班的学生虽然不全认识,但名字都还是熟悉的。   她,她不是这个学校的——是他以前的学生……   哦——总算闹明白的校长放下了心,合上了笔记本。哈,是十几年前的学生,这个覃好逑——   李校长,你们一定要好好管管他!来告状的女人先是气愤,后是紧张,再后来是后悔,怕男人因这事儿把工作给丢了,母女俩儿还靠着覃好逑这一月一两千块钱的工资生活呢,只要教训教训就行了。可说到最后,见这校长听着听着就听成了不痛不痒的样子,火就又从心头烧到脑门了。   好好好!李校长边送这位家属出门,边安慰她说,覃好逑是个好老师——我们会管的,一定会管!   到了课间时间,李校长把覃好逑叫到了办公室。进了办公室,先问了一番毕业班的情况,教学情况,说了一些不咸不淡的闲话,然后才开玩笑地说,覃老师,最近在走桃花运吧。   老婆闹到学校的事,已经被同事们在背后指指点点了。不少同事是看着她肿着脸,带着一脸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神情,上的楼梯,走进校长办公室的。以为只是气头上说说算了,这个婆娘!   见覃好逑苦笑了两声,正要解释,校长似乎很大度地挥了一下手,拦住了他的话头:现在这个社会么——不过,最好不要闹到学校,不能影响正常的教学秩序——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覃好逑觉得窝囊透了。看那校长的神气,就跟自己的老婆一样,好像他覃好逑真有什么事儿似的。只不过打过几次电话,发过几回短信,网上聊过几回,就算在搞师生恋,搞腐败,搞婚外情?看来,这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他奇怪脑海中竟然蹦出了这个庸俗的歇后语,这全然是受老婆的影响,再与这个女人生活得几年,自己也跟她一样无知无识了。不行,不能这样庸俗地思维,他觉得文雅一点儿,符合他这个语文教师身份的比喻应该是拿贾宝玉与晴雯来比,曹雪芹的那句话是怎么说的,白担了——   老师好!迎面碰上来一个学生,向这位语文老师打招呼。覃好逑点了点头,一面赶紧掐断这些毫无意义的想法,想到自己该去上课了。   本来是想,两人的交往能给生活带来一些愉快的心情的,给这单调憋闷的生活透透气的,可没想到适得其反,反而徒增了许多的烦恼,与其如此,还不如算了吧,俩人的交往至此为止吧。收到包裹后,本应该说声谢的覃好逑竟然电话也没打一个,更没在QQ上留个言。他已决定不再上网了,没有了石巧玉,那些虚拟的世界更觉出了无聊。   然而这世上的很多事情并不是一厢情愿地发展。过了上十天,石巧玉给他发来了短信,问他在忙什么。见到这熟悉的号码,覃好逑很奇怪自已心里竟然动了一下。那时正是学生课间操时间,他是有时间回短信的,可是他没有回。他把电话放进了衣袋,可接下来的两节课,让他时时意识到衣袋里的电话,电话里的那个短信,揣着电话就像揣着一颗跳动的心。到了中午,实在忍不住了,犹疑了很久,但也只简单地回了一个“上课”。   石巧玉的短信很快回来了:不是在上课吧,是不想烦我了吧。覃好逑收到这个短信,望着办公室窗外,那中午时间一时空寂下来的走动着三三两两人影的操场,脸上红了一下。还没有想好怎么回这短信,石巧玉的短信又来了。她好象并不在意他的冷漠,只是告诉他,她得了重感冒,住了好几天医院,这时一人还呆在病房里,觉得很孤独。这样一来,不管有什么样的打算和决心,这时就不好再继续下去了,不然就太没有人味了吧。见办公室里前后无人,覃好逑就按响了拨号健。   电话的那头是抑制不住的欣喜:一直是我跟您打电话呀,今天怎么舍得给我打?   ……   给师娘的风衣,她喜欢吗?   覃好逑没料到会问这个问题,愣了愣,连忙说喜欢喜欢,她让我感谢你!   ……   这电话一打,俩人的关系就又发展到了新的阶段。此后隔三差五的电话,几乎天天都有的QQ聊天,有时晚上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过去了,如果把他们的聊天全记录下来,不亚于一部工程浩大的长篇小说;覃好逑在这部长篇小说里又回到了青年岁月,初当教师的时代。他思维敏捷,妙语连珠,让昔日的学生时而在电脑的那一头忍俊不禁,莞尔的一笑又让这头的覃好逑心旌神摇,文思如涌……   老婆汪远芬以为老公天天是在按他说的备教案,熬夜批作业,有一回半夜起床上厕所,进书房一看,坐在电脑前的男人却是在聊天,那开着的视频里竟然是一个女人——不用问,肯定是那个石巧玉!她抓起一本书就朝电脑砸去。   五   接下来的事情大约就和所有的家庭一样,一场充满了硝烟味儿的争吵之后,便是长期的冷战。   也好,懒得理她!覃好逑悻悻地想,就是两人说话,也是一些庸俗的让人提不起兴趣的俗事。当覃好逑头脑中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这就是生活呀,自己也无非一个俗人嘛,几十年都是这么过来了,怎么突然觉得其庸俗无聊了?思想的结果,是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叫石巧玉的果然是在自己的心胸中占有了位置了。老婆的关心和唠叨他感觉的就一个字,烦,烦得心头硬戳戳的,仿佛任何一句话都可以让他火冒三丈。可这另外一个女人的一句平淡的问候,一个短信,却让他的心胸可以霎时柔情弥漫,像一潭死水荡起了无边涟漪。这说明人除了自己有些犯贱外,还与对方关心的态度有关吧。老婆的关心总是很霸道,看她的态度语气,好话也成了恶言;而这石巧玉总是很小心,很谦和,很得体。老婆就像孙二娘,一手拿着肉包子,一手拿着棍子,飞扬跋扈,趾高气扬;而石巧玉却似充满温情的日本小女人,一声沙油娜拉,也像水莲花不胜娇羞……   中学语文教师覃好逑在和老婆冷战的日子里,把那个女学生想象得更加完美,不免充满了一些溢美之词,把所读过的有关女人的温情描绘像油画家画油画一样,一层层往那个相比较的对象身上涂。覃好逑每天冷着脸进出门,心中却荡着一片涟漪,他的头好象是失灵的浮标塞子,看不出水的深浅;老婆最初几天是把饭弄好了,坐到一边,看着覃好逑吃,目光充满了恼恨和挑衅,只要覃好逑一开口,她就会跳起来。可是覃好逑除了扒饭、夹菜,就是不开口,他心中的那一片涟漪,一潭深水足以扑灭任何不快的火焰。俩口子吵了架,很多女人这个时候早就罢工了,什么弄饭,洗衣!自己都气饱了,气炸了,还管你饿不饿、吃不吃!可覃好逑有办法,你不做饭,他就去上餐馆,到了月底交工资的时候,就会少好几张钱。你问他还有呢,他会头一扬,结了餐馆的帐了。吃亏的还是她汪远芬。总结了两回教训,以后再吵再闹,汪远芬在弄饭的事情上再也不敢罢工了,就像这回,气头再大,饭菜弄好了也要端到桌上,让覃好逑一进门就吃。只是看着这个家伙像没事样的又吃又喝,牙恨得痒痒的,可也没有任何报复他的办法。   自从上次醉酒之后,覃好逑俩口子就分床了。老婆和女儿在楼上睡,他一个人睡楼下。分床就分床,一个人还安逸些。老婆抱着被子上楼去的时候,他当时就这样想。夫妻生活已几年没有了,老婆自从结婚时就被动,不知道是不是人们常说的性冷淡。老婆一冷淡,他的一点儿性趣既变得可怜又无趣了。有时男同事男同学们一起开开私生活的玩笑,说些举而不坚,坚而不久的笑话,他奇怪自己竟然好久没有这些基本的性反应了,连举也不举了。一问一个当医生的同学,那同学惊讶地说,伙计,你这是阳萎!哪有四十几岁的男人不过性生活了的。他就偷偷地吃了几副中药,还抱回了一个大酒坛,泡了一坛人参枸杞海马的药酒。可喝去喝来,除了上面有些反应,上火牙痛外,下面没有任何感觉,扒拉去扒拉来,还是一副病怏怏的死气沉沉的样子。望着他一副沮丧样,汪远芬还劝慰他说,只当人家当和尚的……他知道,汪远芬是巴不得他少烦她。可自从石巧玉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那沉寂的身体有反应了,好像一只沉睡的兔子听见了什么声音。一人睡觉,覃好逑发起短信来更方便,躺在被子中短信去短信来的一发半夜,有时难免说一些玩笑话,——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超越了师生的距离,好象是同事同学朋友了。一些客气的距离被所交谈的生活琐事和短信的频率所弥补,当有一天以“您”开头的短信成了以“嗨”或者“你”开头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的两人就变得亲密无间了。有一天早晨醒来,覃好逑突然记起夜里消失久已的一场春梦,印象中好象是那个照片上的丽影。伸手一摸,让他又欣喜又难堪,身上湿了一大块,发出一股久违的青春的味道。覃好逑忙跳起来去卫生间洗漱,一面开了窗户,看见了久已没在意的窗外的一片春意盎然。   本是要把这个喜讯告诉老婆的,可一见到那张冷脸,顿时又没了兴趣;抑制再三,有一天晚上又躺在被子里和石巧玉短信聊天的时候,覃好逑还是忍不住把这事儿给她说了。两人已经无话不谈,石巧玉曾经说,他在她的眼中依旧是年轻潇洒,他说自己已经不年轻了,不是个男人了。现在,他是把这事儿当做喜讯说的。可是短信一发出去,覃好逑又觉得自己很无聊,尤其是说还在梦中梦见了她。他怕石巧玉生气,以为自己在勾引人家,在侮辱人家。果然那短信一发出,还聊得热火朝天的短信就没了。覃好逑心想自己的担心果然出现了,就忙打电话想解释什么,可是电话却打不通了。   在忐忑不安中过了一夜。一直到了课间时候,才接到石巧玉的短信。覃好逑打开一看,心中的担心便烟消云散了。他把电话重新装进衣袋,就像装进了一个甜蜜的秘密。上千个学生正站成了一排排站在操场做操,扩音器的喇叭声从教学楼飞进操场,飞越操场边的一排高大的树木,飞进无垠的蓝天。   石巧玉在短信中说,能在他的梦中出现,她很幸福。   还说,她过几天将回一趟老家,参加一个亲戚的婚礼,很想能见到他。   半个月以后,覃好逑果然接到了一个短信。石巧玉说她回家了,参加完亲戚的婚礼了,第二天将要返回广州,现在住在某某宾馆,若有时间,想见见老师。   一接到短信,覃好逑的心就卟卟跳起来,意识到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下了晚自习,他骑着他的摩托车来到了一家县城最大的宾馆。下了摩托车,覃好逑在宾馆院场里的那排大树下的阴影里徘徊了好一会儿,接连抽了两支香烟。他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去相见,见这个对他心存好感,很多事情已经意在言表的女学生。最后他一扔烟头走出了阴影,有些悲壮地登上了那宽大的宾馆台阶。他已经不再年轻;一生的真情可能只有这一回。前半生他混得已够悲壮的了,他不想让自己的后半生再添悲壮。   那一扇电动玻璃大门,仿佛已经等了很久了,他刚一踏上台阶,就缓缓拉开,露出宾馆大厅里那一片耀眼的五彩灯光。   六   覃好逑的父母早已去逝,他有四姊妹,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没有多久,几姊妹都知道了覃好逑和他学生的事,这自然是汪远芬告的状。姐姐妹妹都在乡下,都是典型的乡下人。姐姐说个话有时也要看着弟弟的脸色,生怕说错什么,惹他不高兴;还有个妹妹呢,覃好逑向来以兄长自居,曾经还教过他妹妹一年书,自然这个妹妹也不好跟这当过老师的哥哥说什么。汪远芬跟她们说时,姐姐当着弟媳的面,表示出很气愤的样子,骂这弟弟教书是不是教到牛屁眼里去了,怎么这么糊涂,放着好好的家不要,犯个什么贱?那妹妹却两个眼睛转了转,没有做声。   说好是要来教训教训覃好逑的,可那乡下的姐姐见了这个当老师的弟弟,成天忙得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个人,很晚才下了自习进门,教训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妹妹呢,那一天见哥哥一进屋就又钻进了书房,就抽了个机会跟了进去,装着在书架上翻看书的样子,一面似不经意地问,听说那个石巧玉当老板了?那我以后是不是又多了一个富亲戚了?正在电脑上忙碌的覃好逑沉下脸说,你在瞎说什么!这妹妹伸一伸舌头,赶紧逃出了书房门。   等在客厅里的汪远芬和姐姐,眼巴巴地望着这个自告奋勇当说客的妹妹从书房里出来了,问怎么样,他怎么说?这妹妹一脸正经地说:我好好把他批评了一顿——   见这覃好逑仍然是对她不冷不热的样子,也根本没有像他妹妹说的有什么悔过的表示,知道这搬来的救兵没有起任何作用,就想到了覃好逑的哥哥,覃大坤。   覃好逑的哥哥覃大坤,前几年下岗后也到广州打工去了,由于自己有一门技术,很快也成了一个小老板,这几年没有少对这几姊妹接济。由于所处的老大的身份和经济地位,要算这覃家一个最说得上话的人,说不定这鬼迷心窍的覃好逑会听他的话。学校她去找了两回,找得那校长显然是很烦的样子。那校长说,我们批评也批评了,教育也教育了,你还想要学校怎么办?如果你想要学校处分他,可以,你写一个东西来,我到教育局去汇报,把他开除!   一听说要开除覃好逑,这女人的态度顿时就软了。男人开除了,没有工资了,她和姑娘怎么活?没有什么文化的女人在这一点上一点儿也不糊涂,最后搞得是反过来这女人求那校长了,说只要批评教育覃好逑,让他改正就行了,不能开除,这毛主席还说治病救人不是?   可是这覃好逑的病实在是太重了,学校救不了,他姐妹们救不了,只有请他的哥哥覃大坤出面了。有一天晚上,俩人又为一句什么话不合,吵了起来。汪远芬说,我知道,你现在是看什么都不顺眼,顺眼的只有那个什么石巧玉!我告诉你哥哥!   除了这里告,那里告,你还能做什么?覃好逑一摔门,又进了书房。他坐在书房里,什么事也搞不成,听着那客厅里的女人哭哭啼啼地打电话。   这电话一打就是半个多小时,不知道哥哥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总之后来这哭啼声渐渐就没有了,汪远芬的声音也变得平静了。又过了一会儿,听见客厅里传来扫地拖地的声音,这说明汪远芬的情绪完全正常了。他正在电脑上制作幻灯片,准备教案,汪远芬进门来了,抱着一床新被套,原来是给他来换床单了。汪远芬虽然没有文化,是个粗人,偏偏这床上收拾整齐,睡时床上什么样,起床后还是什么样,不像他,脚一蹬就出了被窝,汪远芬说他睡得像狗窝。分居以来,至少十天半月要换一次被单的汪远芬已经有一两个月没有给他换洗床上的东西了,这显然是在向他示好。听见开门声,覃好逑还以为是来侦察自己是不是在上网、聊天的,见了老婆在书房灯光的阴影里默不作声地给自己换洗被单,就有意把那幻灯片放出声音来,证明自己是在工作不是在玩乐,更不是在跟什么人聊天。   这一个电话,让冷战了多少日子的生活终于告一段落。覃好逑至今都不明白,哥哥跟汪远芬说了些什么,让心性拗强的她生平头一次服软低头。他很佩服哥哥处理家庭生活的手段,他知道哥哥俩口子先前也经常吵架,甚至打架,可那嫂子就是离不了他。曾经有一次,嫂子在床头跪了三个多小时,求哥哥不要跟她离婚,还有一次,她被打得躺在了床上不能动弹,听说后的娘家几个兄弟用拖拉机装了一车人来,问她是不是想跟覃大坤离婚,只要她一句话,这十几号人立马就去教训他。可躺在床上、浑身伤痕、见了娘家兄弟委屈的泪水就没有干过的女人,一听说要去教训男人,马上急着摇了摇头,一把拉住要冲出去的弟弟。娘家的兄弟气得跺了跺脚,长叹一声,手一挥,引着那帮拿着长棍短棒的哥们儿走了。   你想得倒好,我才不是你的嫂子!   覃好逑不止一次跟汪远芬说起哥哥嫂子的事儿,那意思是叫她小心点儿,可往往话没说完,她就显出比他还厉害的样子。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拳头里面出政治,出稳定。覃好逑伸出自己的拳头,这拳头显得苍白,软弱,不像哥哥,伸出来就像铁砧,像钢锤。哥哥是武人,自己是文人,怎么着,自己也不会对老婆动手。他把拳头收了回去。这家庭暴力的事情,他覃好逑怎么也不会做,不然真像自己姐姐说的,读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然而乡下就有许多打打闹闹过一生的,俩口子常打闹的离婚的却很少。覃好逑摇了摇头,这婚姻的事情他怎么也闹不明白,就跟他闹不明白这人的情感一样。   转眼到了放暑假的时候,覃好逑原先跟汪远芬说好,暑假里到广州去一趟,去看看好几年没有见面的哥嫂,汪远芬同意了,可临出门,汪远芬却说也要跟着去。覃好逑明白,她是怕他去见石巧玉。   自从那一次跟石巧玉在宾馆见了面,他就在策划赴广州的事情了。那一晚,俩人都显得极其亢奋又余兴未尽。在踏进宾馆大门之前,覃好逑还犹疑地想着见面的种种尴尬,可他一敲开宾馆房间大门,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自然得水到渠成。石巧玉带着羞怯幸福的笑意望着他,然后把发红发烫的脸贴到了他的胸口,当他感觉自己的身子被一双手抱着的时候,他也张开了自己的手臂。   一阵激情过后,石巧玉躺在他的怀中,抚着他的胸口说,还说阳萎呢,骗我的吧。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这石巧玉就像火,一点就着,而老婆汪远芬总是冷冰冰的,像在北极,任凭他怎么努力,都激不起一点热情,到事儿完了,还保持着那一成不变的姿势。奸尸呢。有时,他恼火得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   能这样过它个三天三夜就好了——这一生就没白过了。覃好逑回味似地抚摸着石巧玉裸露的身子说。   此话当真?石巧玉马上抬起了头。   覃好逑一把抱住这喷香的肉体,说,我的哥哥也在广州——   真的到了要实现再次相会的计划,到广州去的时候,覃好逑觉得很方便的事情不再是那么方便了。他本想抽这个暑假的机会,去放松放松身心的,像鸟儿一样舒展舒展被桎梏的翅膀的,可临行到了上火车的时候,汪远芬却腿跟腿脚跟脚地跟在了他后面,把他拴得紧紧的。   同样,石巧玉也为这次的相会进行了精心的准备。在广州,她本是跟自己的亲戚家人住在一起的,她的一个弟弟、弟媳,还有一个打工的外甥都在她开的公司上班,自家人做事毕竟放心,为了方便节约,几个人都在一起吃住。可是为了迎接覃好逑来度暑假,她特意出去租了一个套房,新购了家具、盆景,把一个租住的房间布置得像一个新房,还给覃好逑买好了睡衣。布置得像新房的租房,覃好逑在电脑视频里见过,为窗帘的颜色,石巧玉还特意征求过他的意见。这位教语文的老师,还不乏诗意地要石巧玉买两对红烛,共同体验体验“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诸多诗意。万事俱备,只等覃好逑光临了,可一切的一切,都随着他老婆的突然提出随行的要求,化为光影了。   覃好逑不敢告诉石巧玉实情,一直到上了火车,躲进厕所,才发了一个短信出去。短信发完,就忙关了电话,他怕老婆知道了什么秘密。   火车一路南进。从没坐过火车、到过广州的汪远芬显得有些兴奋,坐在卧铺窗口,指着窗外一晃而过的景象,不停地问这问那。覃好逑耐着性子,有一搭无一搭地应付着,心中老挂念着已经关掉的手机,想着石巧玉接到这个令人绝望的短信会有什么反应。   到了半夜,车厢里的人都睡熟了,心怀鬼胎的覃好逑才偷偷再打开了手机。对面的铺上就是老婆汪远芬,他知道她没有睡熟,没有发出往日粗重的呼噜声。可是覃好逑却不能等了,他担心石巧玉,此刻一定和他一样心焦难眠。三天前,覃好逑就告诉了她火车的站次行程。石巧玉告诉他,随着相见日子的临近,她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好好睡一觉了,一入睡就梦见他,脸上已有眼袋的痕迹了——来了看我怎么罚你!小情人在电话里无比娇嗔地说。   覃好逑咳嗽了一声,那是让老婆听见的。然后在随行袋子里一阵翻寻,做出找香烟和打火机的声势,然后迈出很响的脚步声,那也是在告诉老婆,他是到吸烟室去吸烟了。   七   电话一打开,一个短信就接一个短信地来,一个手机仿佛全被石巧玉的短信塞满了,塞得沉甸甸的。故作声势的覃好逑迫不及待地逃离了老婆的视线,来到了吸烟室,在夜行的火车轰隆声中,翻看着石巧玉的短信。所有的短信无不透露着一种情绪——绝望。石巧玉最后的一个短信告诉他,自从收到了他的不能与她相见的短信后,一天来滴水没进。她现在坐在布置一新的新房的窗台上,坐等着他的短信,如果半个小时再不回,她就要从窗台跳下去。覃好逑慌得一身冷汗,他知道这个女人说到做到,忙看了一下时间,快快,还有五分钟。覃好逑急中生智,先是发了一个空号过去,说明他收到短信了。想打电话又怕被人听见,这吸烟室刚好连着他们乘坐的那节车厢,还没入睡的老婆就在那车厢里,说不定正张着耳朵听着呢,所以只好出此下策,先稳住石巧玉的情绪再说。由于运行的火车晃去晃来,再加上心情激动,按在手机键上的手指屡屡不得要领。覃好逑只好一屁股坐在那吸烟室的走廊上,想法儿编个什么短信逗石巧玉开心,分散她绝望的心绪。这个时候的石巧玉,一定披衣坐在三层楼的窗台,望着这不夜城,望着这不夜城的远方,他奔向这个城市的方向,手里拿着手机等着他的短信。覃好逑仿佛真的看见了她要随时跳下窗去。   不要跳,真的要跳,等我来了我们一起跳!   覃好逑好不容易按了一个短信发出去,刚刚喘了一口气全身松懈下来,突然一个炸雷在头顶爆响了:   覃好逑,你要和哪个一起跳?!   覃好逑一抬头,是老婆的那张怒火冲天的脸。   在火车静静行驶的夜晚,在那有节奏的轰隆声中,人们听见车厢的一头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声音。人们纷纷扭亮了灯光,抬头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先从卧铺上爬起来的乘客好奇地赶过去,看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正扯攘着一个坐在走廊地上的男人。   喧闹声也引来了乘警。见乘警来了,覃好逑一下从地上跳起来,低声却严厉地对老婆说,闹什么闹,先回座位上去!   可老婆一直跟他纠缠到终点站。到了广州,正下着雨,先前已经说好,哥哥开车到站接他们。老婆一见着来接他们的哥哥覃大坤,头一句话就说,哥哥你借点儿钱我,我要搭火车回去!话没说完,就呜呜啦啦地哭起来。   几年没见的哥哥胖了,也有风度了,留着小寸头,一身的品牌装,只是皮肤还是那样黑。覃好逑还在打量哥哥,这哥哥听清弟妹的投诉,立刻转身厉声训斥起来:   老三我跟你说了几遍了,我的话你怎么当耳边风?小心我揍你!   覃好逑不解地望着哥哥,哥哥背对着弟媳,举着拳头对他挤了挤了眼,覃好逑便装出一副老实的受训的样儿。一通训斥的话说完了,覃大坤转身去推弟媳进他的轿车,一面安慰说,还有什么话我们到了家再说,你嫂子听说你们要来,什么都给你们准备好了,先回去吃饭!   好说歹说,总算把哭闹的女人哄上了车。到了覃大坤的家,两妯娌一相见,这汪远芬又少不得哭起鼻子来。覃大坤给女人丢丢眼色,那女人便明白了,这个汪远芬几次打电话告状,她都在旁边。她一边安慰汪远芬,一边数落起覃好逑来,老三你也真是,远芬多好——   看着一家人都在说覃好逑的不是,汪远芬的气便消了一半;又听老大的女人半真半假地跟她说,现在这个社会,像覃好逑这样的只发发短信聊聊天玩女人的,已经是很少的了,然后望望覃大坤,覃大坤装着没听见似的,只顾两兄弟碰杯喝酒。然后那女人又问,这老三玩女人花钱了?汪远芬惶惑地摇了摇头,老实地说,没有,倒是那个石巧玉给我们一家人都买了东西,怕是值一千多块钱……   老大的女人便一笑:我是说我们老三怎么会干赔本的买卖!发发短信聊聊天就能来财嘛,又不是真的——   覃好逑觉得嫂子的话说得很低俗很刺耳,可奇怪这话竟说得汪远芬破涕一笑——我的天,总算是有了笑容。   第二天吃中饭时,哥哥覃大坤在饭桌说,要覃好逑下午去他厂房看看,晚上帮忙去陪几个老乡吃吃饭,晚饭后再回来。   覃好逑知道哥哥是要跟他谈谈他的事了。果然,上了车,俩兄弟好一阵儿没说话。过了一阵儿,哥哥说,我不知道你跟那个石巧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感情的事儿谁也不好说,我是做生意的,我只跟你说一点,你要把握好,就是搞什么事你都要考虑成本——   覃好逑明白,哥哥说的成本,就是这事儿带来的负面影响,第一会不会对姑娘带来影响,她还有一年就要高考,这暑假还正在学校补课,不能对她的情绪有任何影响;第二是他个人,对他工作,对他前途有没有什么不好的影响。至于后一条,覃好逑没有任何顾虑,李校长也开诚布公地跟他说了,说他感情的事学校不会管他,管的只是升学率,高分率,只要他老婆不闹到学校,学校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非是到时候在同事中影响不好,升高级职称大家投票时,他投不上罢了。在高级职称和石巧玉给他的幸福之间,他宁愿选择幸福。至于说的第一件事,倒是他的心头之患,他不想因自己的幸福影响姑娘将来的幸福。他愿意等待,等姑娘升了大学再说。他之所以一忍再忍,一让再让,都是基于这个考虑。   听了他的话,哥哥覃大坤说,我说了,这感情的事儿我不好跟你拿什么主意,全靠你自己,总之一条,要把握好,不要让自己将来后悔。说着说着,便吱地一声停了车,我就送到这里了,你到前面那个站牌搭乘三路车,坐两个站点就到石巧玉那里了。   见覃好逑坐在车座上一脸愕然的样子,覃大坤便叹了口气说,真像你们说的,人家那姑娘也是一片真情,你来一趟也不容易,去见见吧。记住,晚上十点钟我在这个地方等你。   覃好逑有些感激地望着哥哥,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快下,我要调头了。哥哥催促说。   下了车,覃好逑望着哥哥打转了车头,往另一个地方去远了,这才往前走。本以为这一趟来是见不着面的了,心情激动的覃好逑掏出了手机,欣喜地给石巧玉打电话,在电话兴奋地嘟嘟地呼叫当儿,他抬头望着哥哥说的那个公交车站牌下,已经站了不少人了。   八   尽管覃好逑很注意,很隐蔽,但他与石巧玉的事儿却一次又一次被汪远芬戳穿老底儿。自从广州回来,虽然他与汪远芬再没有发生过什么争吵,他也仿佛接受了哥嫂对他的劝解。他的生活又和以往一样一成不变,家族学校,天天两点一线,一月一两次的外出应酬,再也没有醉后被人家扶着回来,总是在准十点打开了楼下的铁门,进了书房。不再像原先那样一进门就关紧了房门,而是有意让它敞着,显得公开而又透明。仿佛他覃好逑从来就一身清白,坦荡无私。但女人仿佛都有特殊的嗅觉,一旦有人入侵她们的领地,她们便有天生的敏感,能从平淡中嗅到不平淡的气息。覃好逑后来感叹,任何愚钝的女人一旦发现男人移情别恋,她们就会变成世界上最聪明的侦探和间谍,人人都会成007,这一点,任何男人恐怕都望尘莫及。   汪远芬下岗在家,除了做做家务,出门去打打纸牌,她的生活基本还停留在十几年前的阶段,现代的文明对她好像没有任何吸引力。先前听别人说电脑好玩,也缠着覃好逑教过她一阵,可是她的汉语拼音很不过关,学五笔更被那些曲里拐弯的字根搞得头痛脑胀。最后学电脑的事儿除了打开电脑的游戏软件斗一斗地主,玩一玩拖拉机,什么打字上网一概没有学会,也没有兴趣。电脑上打牌哪有到茶馆里热闹,很快,她对家里的电脑没了任何兴趣。有时逢上雨天,不能出门去玩,实在无聊,想在电脑上打牌的时候,也不知道如何打开电脑,点键的时候更是显得笨手笨脚的。为此,覃好逑在一面讥笑的同时,暗自也感到了庆幸,完全放松了警惕。没有想到这一时的轻敌大意,让他一下被逼得走上了绝路。   有一天晚上他下了晚自习回家,奇怪的是汪远芬没有回到二楼上去看电视,却坐在书房他的电脑前。   覃好逑,你还很会说好听的话的嘛,这样的话,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一回我听啊?女人听见他进了门,从电脑椅上转过身来,满脸的鄙夷和愠怒,身子很明显地在克制着抖动。   那一天,又接到不堪入目的短信,石巧玉实在忍耐不住,打来电话问覃好逑。正是午饭时间,覃好逑下了教学楼梯,来到了车棚,正掏钥匙开他的摩托车。   覃好逑想了一下,说,要不换个手机号码吧。   我不是说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俩的关系怎么办?   这一下,真的把覃好逑难住了。   汪远芬开始说要离婚,条件是房子,还要补偿她十万元的青春损失费。覃好逑硬着头皮跟石巧玉一说,石巧玉爽快地说,行,给她十万,我出。后来见覃好逑过了两天答应了,汪远芬的条件又变了,从十万涨到了三十万。覃好逑差点儿心喷血,也差点儿喷出一句脏话,你是个什么X,值这么多钱!   他知道,只要和他在一起,石巧玉什么条件都会答应,但是覃好逑却有自己的心事。石巧玉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他可以把职辞了到她那儿去,就是找不到工作,以她现在的积蓄,俩人衣食不愁地过一生还是绰绰有余。可是离婚并不是覃好逑的初衷,他一想到因此可能会给已升入高三的姑娘带来什么情绪的波动,会造成什么终生悔恨,他的一切幸福和未来都不再重要。就在这个星期天,久已不回家的女儿看出了什么苗头儿,问爸爸你是不是在和妈妈闹意见?覃好逑好一阵搪塞才应付过去,女儿走时那半信半疑的目光让他担心了好几天,直到传出月考仍是前三名的成绩,他才放了心。他相信石巧玉对他说的是真心话,也相信石巧玉对他的感情,但是若他真的辞了工作,靠一个女人来养活自己,一是从感情上他接受不了,二是他到了这个岁数,已经看透了世事,很多山盟海誓的爱情在时光的磨砺面前都不堪一击。并不是人们存心如此,是事实如此残酷,就跟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引诱人们,调戏着人生。如果让他付出了残酷的代价,到头来真的一无所有,又怎么办?   接到石巧玉的电话,覃好逑显得魂不守舍,石巧玉请他想好后告诉她。他骑着那辆破摩托回家去的时候,路上的学生跟他打招呼他也没有听见。还在一年前,他经常为自己的一生无名无利无女人而唉声叹气;就在一年以前,还暗暗为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女人而暗自得意。可是这一切都是那么虚妄,原来他得到的欢娱是与经受的折磨成正比,甚至痛苦还要多。他突然怀念起那些一无所有的平淡、平静的日子。回家就吃饭,吃了躺会儿午觉,然后再骑上车到学校上两节课。原来两点成一线的单纯生活竟是这么美妙,平淡的生活也是人生的享乐。   正午,街上下班下课的人很多,车辆也不见少,那些三五成群,回家吃饭的学生走在街上并不安分,你打我一下我敲你一下地在大街上追逐嬉戏。从那学校的巷口驶出来的一辆摩托车,突然遇见了这一群乱穿马路的学生,龙头一拐,直朝开过来的一辆大卡车撞去。   撞车啦,覃老师撞车啦!   快,打120!   一群学生朝出事的地方轰隆隆跑去。   谭岩,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在《天涯》《散文》《北京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作品多篇。曾获新世纪第三届北京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责任编辑 谢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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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年第$期(复总第#%期) 船山学刊 &'()*+')*,-(.*)/ 012$3!""#4(50-2#% <三言><二拍>中商人形象的嬗变及其原因 张 摘 蓉王锋 要:中国文学作品中的商人形象到了明代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

  • 笑傲江湖读后感
  •   大学里的最后一个寒假,过的还算惬意,走亲串友之余,把《笑傲江湖》看了一遍,又是半年一次读后感,有书可写,有感可发,就不必从网上苦心当下一份了。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横批越女剑,此十五部小说乃金大侠生平所书武侠小说之写照,如假包换,《笑傲江湖》排在下联之首,可见其价值之高、寓意 ...

  • [笑傲江湖]读后感
  • [<笑傲江湖>读后感] 近日,百无聊奈之中找来一本金庸先生所著的武侠小说<笑傲江湖>,这本书是我很久以前曾看过的,现在再次相遇,<笑傲江湖>读后感.倒真有一种亲切感,金庸先生于一九五五年至一九七二年十余年间共写下十二部长篇小说,一部短骗小说,几乎每一部都与历史挂钩 ...

  • 高考语文试题诗词鉴赏
  • 高考语文试题 文学常识.名言名句 (全国卷Ⅰ) 13.补写出下列名篇名句中的空缺部分.(两题中任选一题作答,如果两题都答,则按第一小 题计分)(5分) (1)路漫温其修远兮,____________________(屈原<离骚>) 亲贤臣,远小人,________________:亲小人 ...

  • 20**年高考各省市语文试题文学常识.名言名句集锦
  • 2010年高考各省市语文试题文学常识.名言名句集锦 文学常识.名言名句 (10年全国卷) 13.补写出下列名篇名句中的空缺部分.(两题中任选一题作答,如果两题都答,则按第一小题计分)(5分) (1)路漫温其修远兮,____________________(屈原<离骚>) 亲贤臣,远小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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