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团圆]看张爱玲的时空体验

  摘要:张爱玲一生最剧烈的创伤记忆有二:战争体验和家族记忆,它们也是影响其美学风格和历史意识的主要因素。在《小团圆》这部整理人生废墟的小说里,张爱玲更将其形式化为封锁回旋的结构,借助独特的叙事结构小说表达出了作家与记忆、家族、历史之间万转千回的勾连。

  关键词:创伤记忆;时空体验;历史意识

  Abstract:Eileen Chang was haunted during her entire life by her two most traumatic memories: the War and her family, both of which are the main causes for the formations of her aesthetic style and historical consciousness. In Little Reunion, a nostalgic novel, Chang works out a close and recursive structure for the narrative to demonstrate her unremitting entanglement with memory,family and history.

  Key words:traumatic memory, spatial-temporal experience, historical consciousness

  中图分类号:I20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09)5-0032-07

  

  20世纪40年代最摩登、最前卫的文学少女张爱玲在港战的余烬中坦言:“现实这样东西是没有系统的,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开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在那不可解的喧嚣中偶尔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听得出音乐的调子,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拥上来,淹没了那点了解。画家、文人、作曲家将零星的、凑巧发现的和谐联系起来,造成艺术上的完整性。”新近“出土”的《小团圆》却放下了“传奇”体的和谐与完整性,将历史与记忆的断瓦残垣原样呈上,这一次她决心不讨好自己也不讨好看客。

  熟读张爱玲小说的读者,恐怕对《小团圆》的第一印象都是似曾相识。前三章基本是《烬余录》和《私语》的改写,父母姑姑弟弟不过换个名字重新登场;祖父母的传奇早在《对照记》里让人仰慕不已;“张迷”津津乐道的张胡恋胡兰成已在《今生今世》里表过一次情了;母亲异国情人之流的家族秘史,张子静也在《我的姐姐张爱玲》里交代过了。

  当然,得以还魂的不仅是家族遗像,还有张氏小说的经典段落。项八小姐和毕大使是《倾城之恋》的结局、《留情》的况味;纯姐姐寂寞的死与《花凋》何其相似;而姑姑楚娣和五爷的关系不就是《金锁记》里七巧和季泽未能实现的恋情?第九章温州看戏几乎就是《华丽缘》的缩写;父亲坐吃山空的恐惧更流露着《创世纪》里老祖母的气息。

  更不要提那些一再重复的主题:战争中自私而贪婪的世相,各种离奇的情爱关系――乱伦、通奸、背叛、性交易、下贱难堪的屈服,正在沉没的旧家庭,恋父―审父―寻父的错综情感,充满竞争的母女关系,年轻女性的出走。对于一个想看新故事的读者,大概是要失望的,《小团圆》根本就是作者整理故旧的小说,她要面对的是自己一整个生命的废墟。她甚至懒得编织一块整饬的织锦,像她早年那样华丽的传奇的写法,一任废墟上的断瓦残垣四处散落。

  借用脂砚斋的评点:“事则实事,然叙述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背面傅粉亦不复少。”翻译成今天的话说就是,所有的“实事”仅仅是素材,作为一部自传体小说,作者在结构、意象、语言等方面如何处理个人记忆才真正见出深意。张爱玲自述这是一个“罗生门”那样角度不同的故事,将《小团圆》同以上诸篇对照阅读,在觅得相似的同时更能发现许多歧出与异解。所以本文将侧重于探讨她是如何重述这些人生和小说中的旧人旧事,以此为出发点寻找作者美学风格的变与不变是如何与时空体验、历史意识交织在一起的精神意态。

  

  一

  

  这是本一翻开就如坠梦魇的书,这般阅读体验是与小说独特的结构分不开的。《小团圆》以等待大考的惨淡心情开篇,“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最后结尾完全重复这个开头。将大考比之于“军队作战”,是一种升格写法,两者的相似在于结果未卜的等待,更重要的是这场大考原定1941年12月8日在香港大学举行,当天日军攻占香港,太平洋战争爆发。考试永远地耽搁了下来,本有希望保送牛津大学博士的张爱玲随后回到沦陷区上海,开始卖文生涯,她的创作成为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朵奇葩。港战对于她的影响不可谓不深刻,不到两年后发表的《倾城之恋》即取材于此,其后她更在散文《烬余录》中直言:“战时香港所见所闻,唯其因为它对于我有切身的、剧烈的影响,当时我是无从说起的。”即使在几十年后,深刻的影响依旧难以消退,“仍旧一直做梦梦见大考,总是噩梦”,她在《小团圆》中再次回到这个创痛,第一、二章主要书写的正是这段生活。

  在张爱玲早年现身说事的散文《烬余录》里,她和其它人物的感受是没有差别的,叙事者和周遭饮食男女对待战争的态度是同一的,都是“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而《小团圆》里不存在这一未经分化的“我们”,每个人都态度鲜明,剑妮与坠婀政治立场相左;“比比反正永远是快乐的”;九莉的内心更孤独,谁都“没有她的世界末日感”。她疏离于各种关系和立场之外:不看报,漠视任何一种国家主义的宣传;不狂欢,比比和她对比强烈;不思乡,反正炸死了也没人可告诉。叙述者和九莉的距离很近,战时景象大多是透过九莉的内心体验得以再现。张爱玲小说中潜在的末世感这次浮出地平线,一直藏在幕后的叙述者借九莉之身把末世景象和体验具体化和强化了,它们其实就是最切身的战争创伤。

  《烬余录》的奇特在于很少正面描写轰炸和战事,着眼于“去掉了一切浮文的饮食男女”,学生们没心没肺的欢乐在战乱的背景下让人惊心也惹人诟病。处理同一题材,《小团圆》亦是略写战争,却大力渲染考前的紧张气氛。即便如此,如同小说开篇的那个比喻,张爱玲一再在“考试”――“战争”――“医疗”间建立联系。开考前的早餐是“死囚吃了最后一餐”、“绑赴刑场”以及“食堂像个阴暗的荷兰宗教画……一桌人在吃最后的午餐”,何其古怪的联想,所形容的不像学生而像军队,或者说即将被战争裹挟进去的每个普通人。用了一连串“最后”,可见作者感到时间逼迫的何其之急促。参加战时工作的比比声音“单薄悲哀,像大考那天早上背书的时候一样”,“战场如考场”这是反写开篇“考场如战场”的比喻。吃饭时“车轮谷碌碌平滑的向手术室推去,就要开刀了”看似没头没脑,说的不正是港战爆发前夕的氛围?更巧的是那天考的正好是近/现代史,叙述者终于不再绕圈子,干脆点出“不喜欢现代史,现代史打上门来了”。小说明写等待大考的焦虑,实写战争即将开始前惶惶不安的情绪。更何况,书中直接描写战争的笔触比比皆是,轰炸、躲炸弹、对国家主义的讨论……都是之前的小说不曾出现的内容。

  张爱玲早期小说处理个人和时代的关系一般是将后者推至远景或背景,把现世安稳的求索拉到眼前。可是《小团圆》多次描写了切身的、剧烈的战争体验,焦虑感笼罩着整部小说。九莉和邵之庸的恋情何尝不是一场倾城之恋,他们的相识、相爱、别离、探夫、分手,每一次关系的转折都伴随着邵之庸的个人政治沉浮以及时事变迁,重现了“情”与“城”的结构呈现模式。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在那不可思议的时代她居然求得了平实的情爱和生活,可战争给予九莉的只是“痛苦之浴”,终其一生都没能走出战争造成的心理创伤,“她整个的成年生活都在二次大战内,大战像是个固定的东西,顽山恶水,也仍旧构成了她的地平线”。战争不仅是构建小说女主人公人生体验的地平线,更成为小说主导性的结构,考场如战场的比喻首尾呼应,形成一个封闭的结构。

  港战带给九莉最直接的影响有两点:首先是最欣赏她的导师安竹斯死于战火,他与她有种最基本的懂得,少女心里也藏着极为微妙的纠葛,死亡降临是“现在一阵凉风,是一扇沉重的石门缓缓关上了”,终结了他们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缠和误解。对九莉而言这相当于初恋情人/精神之父的死亡。其次是香港大学把所有文件连同学生的记录、成绩全部烧毁,而九莉是其中最优秀、最有前途的学生,对她像“一世功名付之流水”。《我看苏青》里有句话可以补充解释此事对于她的重要心理意义,“那一类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注定了要被打翻的罢?……我一个人坐着,守着蜡烛,想到从前,想到现在,近两年来孜孜忙着的,是不是也是注定了要被打翻的――我应当有数”。将考试成绩升格为事业、功名,可见战争完全改变了她未来的人生走向。没有港战,就不会有九莉20岁后发生的所有事件。理解了大考/港战对于九莉一生的转折意义,才能明白小说如此结构布局的深意。

  九莉战争体验的关键词是“等待”,以等待始,以等待终。其间走过了历史和人生的万转千回,起点和终点的反复达成的效果是悖论性的:双重的反讽与加倍的顽强。开篇蒙昧少女的等待,不管是历史还是个人生活(她的家族、她和母亲的关系、她的爱情)都等到了幽暗幻灭的结局:战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而她个人遭遇了离婚、堕胎、丧夫、去国、母亡,只剩下孤绝的个体。如果说等待意味着团圆的渴望,那她的一生只有挫败和虚无,可叙述者不是简单地感慨人生如梦,甚至也不是呈现“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虚无,主人公最后还是顽强地在等待着。不抱希望的等待,焦虑、痛苦如潮水一样淹上来的等待。这何尝不是一种反抗虚无?往后数十年她在回忆中不断反刍这份创痛,将自己终生无法摆脱的战争梦魇支撑起了一部自传体小说的主导结构。

  也许从“等待”的战时心理体验入手,是我们重新理解其独特历史意识的一个切入口。张爱玲早年“参差美学”的核心之一便是处理常与变、日常生活和乱世的关系,她一般是把日常生活和男女情爱放到前景甚至加以超乎常规比例的突出,而很少正面书写大事件和时代主旋律,也就是以“常”为前景,把“变”作为潜在的惘惘的威胁。长期以来,批评者因此认为她是一个缺乏历史视野的作家,而赞赏者也重在强调她以琐碎历史对抗宏大叙事,这其实是同一种历史认知方式的不同表现。小说家与时代的相见相知未必全在振臂呐喊,张爱玲历史意识的复杂性在于她不是简单地书写时代纪念碑式的作品,而是经由舞台、电车、阳台、梦等叙事道具和对照、延宕、一语双关、停顿等叙事策略进行多角度多层次的映照,在时代/战争与个体之间建立更内在更复杂的联系。她不注重时代大事件的模仿和同构,而是重在氛围的营造和表现战争对人心理的影响。《小团圆》的结构可以概括为两次等待之间的一场美梦,这是不是有点形似《封锁》的结构?――“(封锁期间)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张爱玲的确很少直接书写战乱事变,但她喜欢写封锁和空袭期间的心理体验,并由此形成了小说独特的结构形式。毕竟,这才是战争进入她生活最切身的方式。

  “等待”几乎可以概括张爱玲以战争为背景的小说的主要情节,《倾城之恋》五分之四的篇幅写流苏对婚姻的期待与计算,《封锁》就是等待封锁解除期间一个不近情理的梦,《等》里奚太太一直排队等候推拿,《色戒》里王佳芝在牌桌上、在咖啡馆、在珠宝店都在等着刺杀易先生的最后时刻的来临。战争作为潜在的却是极为重要的因素决定着这些小说情节的走向以及人物的心理体验。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翠远的梦里情缘以恣肆为表虚无为底,何尝不是沦陷区特有情爱关系的表述?奚太太实际是在等待战后和丈夫的相聚,客人口中残忍的战争罪行也不时刺破诊所的安定假象。“麻将桌上白天也开着强光灯,洗牌的时候一只只钻戒光芒四射。白桌布四角缚在桌脚上,绷紧了越发一片雪白,白得耀眼。酷烈的光与影更托出佳芝的胸前沟壑,一张脸也经得起无情的当头照射。”水晶更认为《色戒》的开头使用了一语双关的手法,“如果将麻将、钻戒几个普通名词抽换一下,不就变成案发后,在魔窟中刑讯王佳芝的一副残酷写真”。如此类比似有牵强之嫌,但小说在氛围营造和心理描写方面,的确在麻将桌(赌)――舞台(扮演)――战争之间建立隐约勾连。

  由于对战时的个体心理有如此透彻的理解,张爱玲在小说中表现了其时人们特殊的时空体验。九莉感到(小房间像个)“玻璃泡泡吊在海港上空,等着飞机弹片来爆破它”,这和流苏的时空体验极为类似“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箱子,拍地关上盖”。不论是玻璃泡泡(《小团圆》)、被不断捶打的箱子(《倾城之恋》)、空电车(《烬余录》、《封锁》)或是阳台(《色戒》)、诊所(《等》),作家对战争的体验凝结为一个封闭却没有安全感的空间意象。它们似乎是一个特殊的时空,与外部时空切断了联系,但并不具有自足性,随时处于重新被纳回外部时空体系的可能性之中。也许源于作家这种特殊的时空体验,这些小说的结构也多呈现出较为统一的模式。首尾重复圈成一个封闭的结构,将本来是时间性的历史和叙述空间化了。如果说为沦陷空间注入古老的记忆是张爱玲将沦陷时空与历史意识相联系的一种方式,那意象和结构上的空间化,同样是她捕捉战争期间普通市民尤其是沦陷区人们时空体验的独特方式。

  张爱玲早年小说中的“等待”体现的是“现时”的焦虑:“感觉日常的一切都有点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30年后,“现时”在线性的历史时间中已成为过去,无论是对国族还是个人更大的破坏都已来临,但她心理上封锁的特殊时空并没有随之破碎,此时继续“等待”就显得意味深长。战争带来的焦虑笼罩着整部小说以及九莉此后全部的人生体验。这种历史的焦虑强烈到即使在一部回忆性的小说里,封闭的战争体验依然顽强地要打破线性时间之流,占据主导性的结构位置。现代小说史上还少有作家能如张爱玲这般把战争带来的时空体验内化成小说的叙事结构。

  

  二

  

  《小团圆》具有多重的时间性框架构思:最外层是停滞的、封闭的战争时间;中间一层是40年代线性的日常时间,港战爆发之后,九莉回到上海开始写作生涯,先后经历了与邵之庸和燕山的恋爱;最底层则遵循回溯性的时间,从第一、二章在香港与母亲的相处,到第三章在上海的少年生活,及至第六章回到更早的北方幼年,九莉至此方抵达生命的原乡――“没有生老病死的那一段沉酣的岁月”。这部分既有着九莉成长过程中与亲人的关系纠葛,也夹杂着家族没落的旧事。简而言之,对应的情节分别是“乱世”、“情变”和“家变”,最外层写的是九莉与动荡的外部世界的关系,中间一层是她的情爱纠葛,底层处理的则是她和家族记忆的关系。当然这样的区分只是相对而言,意在指出小说并不像读者初看上去那么杂乱无章,看似自由流动的意识其实是作者精心建构的比衬和对照。

  饶有意味的是由这几条时间线索之间不断穿插、错落、勾连甚至解构造成的奇怪张力。九莉成长的线性时间与倒退着进入时光隧道的回忆形成对照;整个家族从历史时间来看是日渐败落,但九莉回溯的心理时间则是返回沉酣的原乡;看似九莉要在家族的古老传说中觅得生命的支撑,但这又是一个无家无父无母的故事;在九莉与邵之庸金色的永生的时光(现在)呈现中骤然闪回童年时代被母亲遗弃的暗影(过去),更将十几年后纽约堕胎的一幕拉至眼前(未来)。如此复杂缠绕的时间意识,难怪不耐心的读者会嫌其无序。但其中回溯性的时间依然具有一股漩涡般强大的引力,将现在和未来(其实非常少)发生的事情吸纳到时光黑洞中。

  确切地说,这部小说里只有过去时,童年、战争、情事对于张爱玲来说都成了回忆,小说中出现的不同时序都仅是回忆的不同层次。《小团圆》不是一个线性的成长故事,而是封闭的不断向内回旋的记忆漩涡。九莉30岁生日那天的笔记是一生的总结:“夜里在床上看见阳台上的月光,水泥栏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横卧在那里,浴在晚唐的蓝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30年已经太多了,墓碑一样沉重的压在心上。”不堪负载的是个人记忆和历史的双重重量,“石碑”、“晚唐的月光”、“墓碑”这些意象都指向陈旧的、失落的、已逝的古中国。回忆对她而言“就像站在个古建筑物门口往里张了张,在月光与黑影中断瓦颓垣千门万户,一瞥间已经知道都在那里”。借助于自己的创作,张爱玲终其一生都在为古中国的时间性招魂,但她亦深知旧家族/古中国的断瓦残垣不足以建构历史远景。《小团圆》里的时间意象极为驳杂:古代或史诗里的时间(古代的阳光)、战争时间(闹钟)、现代文明的时间(自鸣钟)、心理时间(手表)、不伦不类的现代时间(电钟)……这是一个时序错乱的世界,逼迫的、停滞的、日常生活的、加速的痛苦等种种时间速度各自疏离,互相质询。

  值得注意的是回忆之流中离心力几乎和向心力一样强大,几乎每一章都遵循着聚(团圆)――散(分离)的结构模式,首章以母女相聚始,母亲离港终;一到三章表层情节是九莉离港返沪,却在第三章末尾闪回她孤身上船去港大念书的场面;第六章开篇写邵之庸终于下定决心与两位妻子离婚,回到九莉身边,末尾却是幼年母亲遗下一双儿女独自出洋的伤心场景。每章都以相聚起始,分离收尾,而下一章再以另一次相聚开始,始而复终,周而复始。章与章之间、情节与情节之间似接续,又似断裂,借用传统小说评点家的术语便是“山断云连”,聚与散宛如两个互补共济的投梭,在回忆之流中往复不停地摆动着。这样环环相连、似断似续的结构使人想起明清的章回体小说,总关“悲欢离合盛衰聚散”。大多数通俗小说都以大团圆告终,《金瓶梅》、《红楼梦》却另辟蹊径,遵循由盛而衰的情节走向,以男女欲情写乱世之景象与大家族的变故,张爱玲说“这两部书在我是一切的源泉”。《小团圆》也是一部炎凉书,同样是表述情不情、家不家、国不国,在这个意义上张爱玲是向一直私仪的末世小说致敬。

  张爱玲毕生没有走出家族记忆的梦魇,她一次次回到与情人、家族、历史团圆的渴望,再一次次面对分离的现实,如此极富张力的回旋反复更彰显对过去的复杂态度。作品中这混合着恐怖和灵光的一幕,是她为老中国的时间性招魂的最好注解:

  

  客厅中央不端不正摆着张小供桌,不知道供奉什么,系着绣花大红桌围,桌上灰尘满积,连烛泪上都是灰。三表姐走过便匆匆一合掌,打了个稽首。烛台旁有只铜磬,九莉想敲磬玩,三表姐把磬槌子递给她,却有点迟疑,彷佛乱敲不得的,九莉便也只敲了一下。却有个老女佣闻声而来,她已经瞎了,人异常矮小,小长脸上阖着眼睛,小脚伶仃,还是晚清装束,一件淡蓝布衫长齐膝盖,洗成了雪白,打这补丁,下面露出紧窄的黑管。罩在脚面上,还是自己缝制的白布袜,不是“洋袜”。

  “我也来磕个头.”她扶墙摸壁走进来。

  “这老二姑娘顶坏了.专门偷香烟。你当她眼睛看不见啊?”二表姐恨恨地说,把茶几上的香烟罐打开来检视。

  老二姑娘不作声,还在摸来摸去。

  “好了,我来搀你。”

  “还是三姐好”,老二姑娘说。

  三表姐把她搀到沙发前蜷卧的一只狼狗跟前跪下,拍着手又是笑又是跳。“老二姑娘给狗磕头喔!老二姑娘给狗磕头喔!”

  

  这是一则为过去招魂的素描,叙述者的口吻混杂着残忍、滑稽、悲哀、怜悯等种种情感。张爱玲敲响了古中国的铜磬,可是时间和人都乱了秩序,招来的不是上海的风花雪月、金枝玉叶,世家子弟纷纷在书中露出种种不堪之相,经历着各自的凄景凋年。他们看似笼罩在过去神龛的光环中,其实早已失去庇护,神像成了土偶,“给狗磕头” 是对继续膜拜者残酷的讽刺。

  小说中多次出现神龛这一意象,九莉和母亲分手后“对海一只探海灯忽然照过来……她站在那神龛里,从头至脚沐浴在蓝色的光雾中”,她和邵之庸相恋不久又是“对海的探海灯搜索到她,蓝色的光把她塑在临时的神龛里”,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句子,而前面几行九莉刚刚说过“我怕未来”。熟悉张爱玲小说的读者都不会忘记父亲家楼板上“蓝色的月光,那静静的杀机”,此时神龛里的蓝光同样暗含杀机。在九莉的记忆之流中,即使在最温暖的童年和沐浴爱情之光时,死亡的阴影依旧如影随形,安竹斯、劳以德、纯姐姐、英国华人杀妻案、表大爷、进宝外婆、妓女嫖客凶杀案……张爱玲不遗余力地描述、想象每一种死亡的细节。她深知旧家庭的疯狂与黑暗,这也是左翼评论家傅雷激赏《金锁记》的原因之一,但是她对旧家庭的表现并不能提供拯救现时的力量,只是影子似的沉没下去。在对老中国/旧家庭的书写上,她不同于巴金《家》的除旧布新历史进步逻辑,也不同于沈从文以审美化的中国乡土寄寓历史远景。

  断后与乱伦始终是《小团圆》里人物关系的关键问题,是对家庭秩序最剧烈的颠覆。在时间的三个维度中,张爱玲的文学世界是没有未来这一维的,仅有一次她和苏青谈到“将来的理想国度”,而那是“下一代的世界”,“来到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们的了”。她是老中国的遗民,更是历史的孤儿。小说煞尾于九莉30岁,未来的生活只有两个场景出现在小说中,其一是十几年后她在纽约堕胎的恐怖景象,抽水马桶里的男胎“毕直的欹立在白磁壁上与水中,肌肉上抹上一层淡淡的血水,成为新刨的木头的淡橙色。凹处凝聚的鲜血勾划出它的轮廓来,线条分明,一双环眼大得不合比例,双睛突出,抿著翅膀,是从前站在门头上的木雕的鸟”。九莉一生都是古老家族的囚徒,这只“远祖伺奉的偶像”曾经多次出现在她与邵之庸最热情的时刻。性与生殖的意象在《小团圆》里比比皆是,这在之前的张爱玲小说中是少见的。但它们一般不导向欣快的感受,多半显得怪异、丑恶或意味着绝后及被侵害的体验。怀孕的剑妮“看上去肚子既大又长,像昆虫的腹部”,像个丑怪的动物;继母翠华借来招子的洋娃娃有种“巫魇的感觉”;九莉和邵之庸在一起是“兽在幽暗的岩洞里的一线黄泉就饮,泊泊的用舌头卷起来。她是洞口倒挂著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遗民”,遗民的意象仍然与整个家族的没落联系在一起,“被侵犯了,被发现了,无助,无告的”。祖师奶奶总是把情热与生育拉回到日渐凋零的家族历史,恐怕是缘于“性与生殖与最原始的远祖之间一脉相传,是在生命的核心里的一种神秘与恐怖”。通过这种手法,作者将其与包含于总体结构中家族盛衰、聚散情节全面编织在一起。

  其二是九莉梦见自己和邵之庸组成了正常的家庭,“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这不仅是隔着时间和地理的距离与邵之庸的对话,也是和母亲以及整个家族的对话,在一部描写家变的小说中唯一的美梦留给了家的延续,在一部充斥着死亡、堕胎、乱伦、通奸、背叛、绝后的情节和意象的小说中这是唯一朝向未来的图景,随即她又否定了希望,“这样的梦只做过一次,考试的梦倒是常做,总是噩梦”。九莉一直决绝地说:不要孩子,这让我们想起鲁迅的“救救孩子”,张爱玲对历史远景的拒绝更彻底。

  正是在这样一部张爱玲清算过去的集大成之作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其回环曲折的历史意识与单向度的怀旧之间的差异。90年代以来她更被大陆的小资们重新塑造为上海怀旧的源泉,但其实她对过去有着多方面的游移与矛盾,从而呈示出了复杂不堪的“不/怀旧”状态。《小团圆》更不惜以母亲和邵之庸的滥情/无情,揭破民国临水照花人的爱情神话,而结构和情节的互相映照、若断若续则烘托出参差回旋的意蕴,最后形成一种深刻的反讽意味。在这一连串渴望与挫败,热情与冷寂,团圆与分离的来回拉锯中,我们可以窥见晚年张爱玲对待记忆的复杂态度。小说表达的岂止是爱情的万转千回,也是作家与记忆、家族、历史之间万转千回的勾连。

  何谓小团圆?首先是张爱玲作品历史视镜中穿梭徘徊的那些辛酸往事、现实人物在这部小说里完成的“终极见面”。“既是一次小说的团圆,也是一次历史的团圆”。祖师奶奶以此清算自己的人生债,她要给自己的过往讨个说法。其次是对大团圆的反讽,这是一则关于家的崩解的寓言,普鲁斯特通过回忆来塑造一个逝去的神话,而张爱玲只能在回忆中解构记忆的可靠,在出走中求证彻底离开的不可能。更重要的是,小团圆不是大团圆更不仅只等于不团圆,其中所表现的家族、记忆与历史的关系要复杂缠绕得多,团圆与分离、耽溺与揭发、情热与死寂正反两面相背相生、交错、互涵、交迭,我们看到的不是关于名门望族的兴衰荣枯或者恋人离合聚散的线性过程,而是超越任何逻辑意义的交错。《小团圆》是一部好的小说,不是在揭发自我的意义上,而是在它处理记忆的手法上。

  张爱玲一生最剧烈的创伤记忆有二:战争体验和家族记忆,它们也是影响其美学风格和历史意识的主要因素。在这样一部整理人生废墟的小说里,她更将此形式化为封锁回旋的结构。相对于20世纪文学主流的单向、直线、偏重因果逻辑的时空认知经验,她一路遁入时光隧道,承接了《金瓶梅》、《红楼梦》以来的末世小说传统;而她所生活的战乱时空带来的“现时”的焦虑,日常生活并不能掩盖其后惘惘的威胁,回忆本身也不能承担拯救的重任。过去已然残破,现时“已经在破坏中”,而未来更被彻底放逐。《小团圆》对她来说是一座记忆的坟――“最终极的占有”,生是它的人,死是它的鬼,封锁与回旋都是沉入没有光的所在。

  

  张爱玲:《烬余录》,金宏达、于青编,《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53页,第53页,第63页,第62页。

  《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石头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一回第八页正面。

  张爱玲:《小团圆》,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

  张爱玲:《我看苏青》,金宏达、于青编,《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231页,第239页。

  张爱玲:《倾城之恋》,金宏达、于青编,《张爱玲文集》(第二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84页,第63页。

  张爱玲:《自己的文章》,金宏达、于青编,《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75页。

  张爱玲:《封锁》,金宏达、于青编,《张爱玲文集》(第一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07页。

  张爱玲:《色,戒》,金宏达、于青编,《张爱玲文集》(第一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248页,第268页。

  水晶:《生死之间――读张爱玲》,《替张爱玲补妆》,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版,第250页。

  吴晓东《“阳台”:张爱玲小说中的空间意义生产》,陈子善编,《重读张爱玲》,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版。

  张爱玲:《自序》,金宏达、于青编,《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333页。

  张爱玲:《私语》,金宏达、于青编,《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08页。

  倪文尖:《梦里看张之一――怀旧与张爱玲》,《书城》2003年第4期。

  毛尖:《:张爱玲的一个梦》,《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09年3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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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9期 创伤性记忆与张爱玲的抽象隐喻 □林%莺 摘要:张爱玲擅用意象,抽象意象不同于实意意象,是以意象所产生结果作为意象考察的分类.此项考 察至今在文学研究中仍然是一项空白."封住"意象."割裂"意象和&quo ...

  • 张爱玲自传体三部曲团圆 ""张爱玲热"退烧了?
  • 张爱玲自传体三部曲团圆 ""张爱玲热"退烧了? 标签: 来源: 广州日报 1920年9月30日,天才作家张爱玲出生在上海,1995年9月8日,离群索居的张爱玲在美国洛杉矶寓所悄然离世,为了纪念张爱玲诞辰90周年及逝世15周年,出版界频出新动作--4月,自传体英文版小说& ...

  • 别把张爱玲和胡兰成混为一谈 这正中汉奸下怀
  • 2010年01月29日 08:59中华读书报[大 中 小] [打印] 共有评论9条 (张爱玲 来源:资料图) 有些人一张嘴便把张爱玲和胡兰成相提并论,这可以说正中大汉奸胡兰成的下怀.胡兰成在他的<今生今世>中,不就拼命渲染他和张爱玲的恋情吗?!后来三毛作为编剧的电影<滚滚红尘> ...

  • 民国恩怨:张爱玲与苏青
  • 在同时代的女作家中,苏青是唯一和张爱玲关系密切的.张爱玲在苏青的<天地>发表的篇数,在众多杂志中仅次于<杂志>,位居第二.除了写文章外,在<天地>第七.八期合刊中,张爱玲还帮苏青的<救救孩子>一文画插图,而从第十一期开始张爱玲还帮<天地>设 ...

  • 张爱玲,传奇才女的传奇姻缘[散文欣赏]
  • 文/燕然 说张爱玲是现代乃至整个中国文坛上的一个传奇当不为过.文字在她的笔下,才真正的有了生命,直钻进你的心里去,挚友宋淇称之为"张爱玲笔触的文句".在我看来张爱玲之所以堪称传奇,除却其才华,还在于她的婚姻. 张爱玲的爱情,从来就不合规范.1944年2月初,素来孤傲.成名后闭门谢 ...

  • 文艺心理学论述题 -
  • 论述题汇总 第一章 一.(论3)用荣格的文艺心理学理论分析原型与特定文化之间的关系.(可以从一个具体的角度和特定的原型切入) 答:与艺术家的集体无意识相联系的重要概念是原型.在<集体无意识的原型>中,荣格指出,"原型这个词就是柏拉图哲学中的形式",指的是集体无意识中一 ...

  • 突然十年便过去
  • 中文歌坛著名填词人周耀辉的动情散文结集──<突然十年便过去> 记我,记她们,记他们,时日辗转流逝,如波光倒影,在作者身边流走的,有家人,有情人,有朋友,他们及她们,彼此遇上,牵连,挂念,离别,在悲苦离合间,忘得了还是忘不了,经历过,抺不掉,像永远在转圈圈的笔划,作者留下一篇又一篇的文字记 ...

  • 揭秘 | 张爱玲与胡兰成婚礼唯一见证人
  • 旧式小说里总有个伶俐丫头,崔莺莺的红娘,林黛玉的紫鹃,惯在男女主人公前出主意,做实事.张爱玲和胡兰成之间,也有这样一个人,她叫胡春雨,在胡兰成的<今生今世>里是仁义的侄女青芸. 青芸和胡纪元(2009年) 春芸是胡兰成三哥的女儿,小时候受继母虐待,分家时跟六婶唐玉凤过,唐玉凤是胡兰成的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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